童年回忆之蜡纸油墨卷子

印卷子机

父亲是村小的民办教师,我童年不少时光是跟着父亲在村小中度过的。

那时候,学校考试是一年两次,在寒假和暑假前,考试的卷子都是用蜡纸刻,油墨印刷在白纸上。每每考前的几个夜晚,父亲就在那昏黄灯光的办公室,打一盆水,用肥皂胰子把手搓了又搓,把干农活弄成的粗糙大手,洗得干干净净,接着拿剪刀把指甲剪剔干净,然后危襟正坐在办公桌旁,准备刻卷子。

我坐在旁边,看父亲放好刻板,在上面铺上蜡纸,左手压住纸的下端,避免褶皱,用钢针笔一笔一笔的写上去,见过一次父亲用一把木尺在下面规格行,但是他很快就不用了,他告诉我,如果比着写,容易让下面的字突然断掉,父亲教的是数学,比如数字8,如果没有下半截,那是他认为不可以出现在卷子上的错误,所以他就仔细的对着行写,左手慢慢移动,抚压蜡纸,避免歪斜,这样就更慢了。

我的小胳膊小腿往往坚持不了一动不动的坐那里那么多时间,在夏夜,外面的青蛙,蝉等鸣叫,偶尔飞来几只油蚱蜢儿、扁旦勾、纺织娘,我就去捉,只要不影响他刻卷子,父亲任由我去;在冬天,我就在办公室找几张废纸,或者运气好,还能找到一个包卷子的烂纸盒,我就撕掉一块,卷起来,用火柴点燃一头,在学校的院子里面跑,火就着了,越燃越大,手也暖和起来,背上呼呼冒汗,父亲也不察觉。

往往做完这些,父亲还在那端坐着,上下比对着,一笔一划写着,父亲认真的态度从心到手,仿佛自己就是一把尺子。能加入民办教师队伍不容易,当老师的荣誉感驱使他对做教学相关的事都一丝不苟。每次他刻完,就会长长的舒一口气,身体伸展,刚才剔得干干净净的双手,左手手掌,右手拳底已彻底油了,双手互按指关节,仿佛十响的鞭炮,对着这份心血啪啪作响庆祝。

这时我就会从小动物,燃烧的卷纸上快速收回来,协助他把蜡纸卷子放在白纸上,压下来油墨纸,用油墨滚筒在上面轻轻的滚动,这样父亲的知识就在白纸上神奇的出现了,这时候我闻着这油香的油墨味,这份惊喜和兴奋,仿佛变成知识从我的鼻孔蹿入,直接印在脑子里,感觉浑身舒坦。那时候的我,虽然童稚,但父亲的神圣感也会感染到我,虽然我不知道上面写的具体是什么,也会仔细的检查,比在沟里摸鱼还仔细,从上到下,从左到右,帮父亲看看,哪里油墨多了,哪里少了,字是否看得见,最后确保没问题了,每每都会多印几张,避免看不清楚,耽误了学生考试。

印完一张,我就会双手提捏着卷头,欢快地跑过去,把它平铺在办公桌上,每一张都不能重叠,让它们风干。夏天比较热,很快干了,我就一动不动的守着;冬天比较潮,我就会用小手轻轻在上面煽动,催促它们快干,从这张扇到那张,也不嫌累,觉得远远比捉小虫子有趣。等它们都干了,我就一张一张再收回来,把卷子合在一起,父亲就把卷子左右上下在桌上墩齐,我也兴起,把已墩齐的卷子,有模有样的墩几次,心里特别高兴,然后我的手也油黑了,父亲就把我的手按在盆里,倒上热水,大手洗小手,盆里的水也油黑了,在这两双手的洗搅下,知识的残留在盆里也跟随着旋转,挥发起来,水汽合着学问,填满整个房间,也填满我的心灵。

每次考试,我就会很期待,期待见到的大哥哥大姐姐们,用父亲和我制作出来的卷子,用父亲掌握并在课堂上传授给他们的知识,去验证他们的学习结果,我也会怯怯地去到考场窗口,扒着窗口上的木条,看他们的卷子,看是否有没墨的,是否有墨重了看不清楚的,就算我昨天看过,每张都仔细检查过,我也会再看,担心他们看不清楚。那一刻,儿童好动的心性暂停了,关心和好奇的占据了我的心灵。在夏天,我担心他们的汗水滴在上面;在冬天,担心他们对冷冻双手哈气的雾气在上面,弄污了卷子。

我喜欢看着他们在卷子上写的样子,把我们制作出来的卷子上剩余部分填满,有的提前交卷子,我就会忍不住跑进去,看他交的,父亲不让我出声,我只能咧着嘴对他笑,开始不懂,觉得他完成得好快。后来看着这些提前交卷子的人,留下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,我就问父亲,父亲严肃地告诉我,这些人没认真听课,没好好上学,我就很失望。以后每个人来交卷子,我就掰着父亲让我看,看有的写满了,就很高兴,我忍不住拍拍手,写满了,写满了,然后跟出去,像是送客人一样,幼小的心里,对这些写满的人,很是崇拜,是爱学习的人,接着快速的回来,等待下一位,也期待下一位能写得满满的。

考完试,卷子又回到了父亲和我的面前,我会再一次检查,帮着父亲数,一张,两张,三张,用小手沾点口水,一张张的去翻,检查,怕漏了,父亲告诉我,别把卷子弄污了,我就小心了起来,用手去卷子右下角去翻,有得卷子右下角写满了,就去翻卷头,卷头也写满了的,就去翻两边,只要能找到空白的地方,我就去翻。我数着,数着,一边数,一边看,哪些卷子有空白,跟父亲说,这个人不爱学习;哪些卷子写得多,跟父亲说,这个人爱学习;看见哪里有污了的,跟父亲说,这个人怎么搞的呀,自己都把字弄污了,看见解答上有用笔打污团的,我也会叫上父亲,他给我说是答题错了,学生自己改的,我就问,他们不能不错吗。一边翻,一边数,一边找,这样我也常常忘记到底多少张了,父亲就拿过去自己数了,然后认真的去批改。

那时候对卷面要求很高,我记得我读二年级的时候,语文考了.5,卷子满分,3分的卷面分,看你的字是否清楚,端正,有没有污点,悔改的地方,题我错了1.5,卷面得了3分,一直以为自豪。现在想来,那是因为我从小就跟着父亲刻卷子,他的一招一式,一笔一划都认真,我也学着认真;跟着他去考试,从开始制作卷子怕学生们看不见,自我检查,到去检查别人的污点,悔改涂抹,我不喜欢看见父亲扣他们卷面分的结果,于是我尽量去写清楚,写得不去悔改。

父亲批改卷子,又回到那副认真的样子,但没有像刻卷子那样端直坐着,因为他常常要俯下身,低下头去看卷子,认清楚学生们写的字。父亲的表情也会随着批改卷子而变动起来,我看不懂里面的内容,却看得懂父亲的表情,脚踩着条凳,上半身爬在桌子上,父亲看着卷子,我看着父亲。题答得好的,他就会眉头舒展,点头,抿嘴而笑,我就会跟着他,裂开嘴巴笑笑;答题不好的,父亲就会生气,我也跟着皱眉,不出声。最后卷子改完了,我会再一次的翻起卷子来,分数有高有低,高的卷子,看着怎么都觉得舒爽,没有空白,哈哈;低的卷子,看着觉得可惜,好多字都没写呐。

发放卷子也是我硬要参加的环节,父亲在课桌前站着,大声的总结着,我也在旁边站着,等父亲讲完了,他就开始发卷子,念出名字,也高声念出分数。分数高的,我就会说,你爱学习,学生们就笑了起来,他们笑我的懵懂,我也笑了起来,我认为大家在为这个学生而高兴,我也高兴;念到分数低的,学生就低着头,不好意思地过来接卷子,我就会大声说,你不爱学习,又好多空空没写呐。大家又笑了起来,那学生头低得更甚,脸也红了,但是我没笑,我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,这样卷子发一张,我喊一次。后来我问父亲,说你那么严格,为什么允许我在课堂上叫喊,他笑笑说:开始你小,为了看着你让你进教室,但是你喊了以后,让他们不好意思,能好好学习,也算好事。

那时候年纪小,只希望大家都好的朦胧心绪,现在想来,是对父亲辛苦付出的疼惜,是对自己动手制造的成果的珍惜,更是归拢两者为对知识的尊重和敬畏,这一切都围绕且具象成了蜡纸油墨卷子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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